卷之三十七
二刻拍案惊奇卷之三十七叠居奇程客得助,三救厄,海神显霻。诗曰:其间应有实,岂必尽虚玄。
话说世间稚官野史中,多有纪载那遇神遇仙、遇鬼遇怪,情欲相感之事,其间多有偶因所感,撰造出来的。如牛僧孺周秦行记,道是僧孺落第时,遇着薄太后,见了许多异代本朝妃嫔美人,如戚夫人、齐潘妃、杨黄妃、昭君、绿珠,诗词唱和,又得昭君伴寝。许多怪诞的话。却乃是李德裕与牛僧孺有不解之雠,教门客韦瓘作此计,诬着他,只说是他自己做的,中怀不臣之心,妄言污蔑妃后,要坐他族灭之罪。这个记中事体,可不是一些影也没有的了。又有那后土夫人,传说是韦安道遇着后土之神,到家做了新妇,被父母疑心是妖魅,请明崇俨行五雷天心正法,遣他不去。后来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,只得去了,却要安道随行。安道到他去处,看见五岳四渎之神多来朝他,又召天后之灵,嘱他予安道官职钱钞。
安道归来,果见天后传令洛阳城中,访韦安道,与他做魏王府长史,赐钱五百万,说得有枝有叶。元来也是借此讥着天后的。后来宋太宗好文,太平兴国年间,命史官编集从来小说,以类分载,名为太平广记,不论真的假的,一总收拾在内。议论的道:上自神祇仙子,下及昆虫草木,无不受了浮衰污点,道是其中之事,大略是不可信的。不知天下的事,才有假便有真,那神仙鬼怪固然有假托的,也原自有真实的。未可执了一个见识,道总是虚妄的事,只看太平广记以后许多记。载之书中间,尽多遇神遇鬼的,说得的的确确,难道尽是假托出来不成?只是我朝嘉靖年间,蔡林屋所记辽阳海神一节,乃是千真万真的。盖是林屋先在警二京师,京师与辽阳相近,就闻得人说有个商人遇着海神的说话,半疑半信。
后见辽东一个佥宪,一个总兵,到京师来,两人一样说话,说得详细,方信其实。也还只晓得在辽的事,以后的事不明白。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𫟍孔目,撞着这人来游雨花台。林屋知道了,着人邀请他来相会,特问这话,方说得始末根由,备备细细。林屋叙述他觌面自己说的话,作成此传,无一句不真的。方知从古来有这样事的,不尽是虚诞了。说话的毕竟那个人是甚么人,那个事怎么样起?看官,听小子据着传文敷演出来。正是:怪事难拘理,明神亦赋情。不知精爽质,何以恋凡生。
话说徽州商人,姓程名宰,表字士贤,是彼处渔村大姓,世代儒门,少时多曾习读诗书。却是徽州风俗,以商贾为第一等,生业科第反在次着。正德初年,与兄程宷将了数千金到辽阳地方为商,贩卖人参、松子、貂皮、东珠之类,往来数年,信到处,必定失了便宜,耗折了赀本,再没一番做得着。徽人因是专重那做商的,所以凡是商人归家,外而宗族朋友,内而妻妾家,尽皆爱敬趋奉,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,犹如读书求名的,中与不中,归来的光景一般。程宰弟兄两人,因是做折了本钱,怕归来受人笑话,羞惭惨沮,无面目见江东父老,不思量还乡去了。那徽州有一般做。大商贾的,在辽阳开着大铺子。程宰兄弟因是平下,是惯做商的,熟于帐目出入,盘算本利。这些本事,是商贾家最用得着的。
他兄弟自无本钱,就有人出些束修,请下了他,专掌帐目,徽州人称为二朝奉。兄弟两人,日里只在铺内掌帐,晚间却在自赁的下处歇宿。那下处一带两间,兄弟各驻一间,只隔得中间一垛板壁,住在里头,就像客店一般湫隘,有却快活,也是没柰何了,勉强度日。如此过了数年。那年是戊寅年秋间了。边方地土,天气早寒,一日晚间,风雨暴作,程宰与兄各自在一间房中,拥被在床,想要就枕,因是寒气逼人,程宰不能成寐,翻来覆去,不觉思念家乡起来,只得重复穿了衣服,坐在床里,浩叹数声,自想:如此凄凉情状,不如早死了到乾净。此时灯烛已灭,又无月光,正在黑暗中苦挨着寒冷,忽地一室之中,豁然明朗,照耀如同白日,室中器物之类,纤毫皆见。程宰心里疑惑,又觉异香扑鼻,氤氲满室,毫无风雨之声,顿然和暖,如江南二三月的气候起来。
程宰越加惊愕,自想道:莫非在梦境中了?不免走出外边,看是如何。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,亟跳下床来,走到门边,开出去看贝,见外边阴黑,风雨寔冷得不可当,慌忙奔了进来,才把门关上,又是先前光景,满室明朗,别是一般境界。程宰道:此必是怪财。心祖慌怕,不敢移动脚步,只在床上高声大叫,其魑程宷止隔得一层壁,随你喊破了喉咙。莫想答应一声。程宰着了急,没柰何了,只得钻在被里,把被连头盖了撒得紧。紧此刘尚书向里壁睡着,图得个眼晴不看见,凭他怎么样了,却是心哩明白,耳朵里听得出的,远远的似有车马喧阗之声,空中管弦金石,音乐迭奏,自东南方而来。看看相近,须臾之间,已进房中。程宰轻轻放开被角,露出眼晴偷看,只见三个美妇人,朱颜绿鬓,明眸皓齿,寇帔成饰,有像世间图画上后死的打扮。
浑身上下,金翠珠玉,光采夺目,容色风度,一个个如天上仙人,绝不似凡间模样。年纪多,只可二十余岁光景。前后侍女无数,尽皆韶丽非常,各有执事,自分行列。但见或提𣆐,或挥扇,或张盖,或带剑,或持节,或捧琴,或秉烛花,或挟图书,或列宝玩,或荷旌幢,或拥衾褥,或执巾悦,或奉盘匜,或擎如意,或举殽核,或陈屏障,或布几筵,或陈音乐。虽然纷纭杂沓,仍自严肃整齐。只此一室之中,随从何止数百。说话的你错了,这一间空房,能有多大,容得这几百人。若一个个在这扇房门里走将进来,走一也走他,一两个更次挤也要挤坍了。看官,不是这话,列位曾见维摩经上的说话么?那维摩居士止方丈之室,乃有诸天皆在室内,又容得十万八千狮子坐,难道是地方着得去,无非是法相神通。
今程宰一室有限,那光明境界无尽,譬如一面镜子,能有多大,内中也着了无尽物像。这只是个现相,所以容得数百个人,一时齐在面前,原不是从门里一个两个进来的。闲话休絮,且表正事。
那三个美人,内中一个更觉齐整些的,走到床边,将程宰身上抚摩一过,随即开莺声,吐燕语,微微笑道:果然睡熟了么?吾非是有害于人的,曲,郎君有夙缘,特来相就,不必见疑。且吾已到此,万𬻝去理,郎君便高呼大叫,必无人听见,枉自苦耳。不如作速起来,与吾相见。程宰听罢,心里想道:这等灵变光景,非是神仙,即是鬼怪。他若要摆布着,倘友堂我,我便不起来,这被头里岂是躱得过的?他既说是有夙缘,或者无害,也不见得。我且起来见他,看是怎地?遂一毂辘跳将起来,走下卧床,整一整衣襟,跪在地下道:程宰下界愚夫,不知真仙降临,有失迎泄,罪合万死,伏乞哀怜。美人急将纤纤玉手一把拽将起来道:你休惧怕,且与我同坐着。挽着程宰之手,双双南面坐下。
那两个美人,一个向西,一个閒东,相对侍坐。坐定,东西两美人道:令夕之会,数非偶然,不要自生疑虑。即命侍女设酒进馔,叩物珍美,生平目中所未曾睹,才一举箸,心胸顿爽。美人又命取红玉莲花巵进酒,巵形绝大,可容酒一升。程宰素不善酌,竭力推辞不饮。美人笑道:郎怕醉么?此非人间曲薜所酝,不是吃了迷性的,多饮不妨。手举一巵,亲奉程宰。程宰不过意,只到接了到口,那酒味甘芳,却又爽滑清冽,毫不粘滞,虽醴泉甘露的滋味,有所不及。程宰觉得好吃,不觉一巵俱尽。美人又笑道:郎信吾否?一连又进数巵,三美人皆陪饮。程宰越吃越清爽,精神顿开,略无醉意。每进一巵,侍女们八音齐奏,音调清和,令人有超凡遗世之想。酒阑,东西二美人起身道:夜。
已向深,郎与夫人可以就寝矣。随起身褰帷拂枕,叠被铺床,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,其余侍女,一同随散。眼前凡百具器,霎时不见,门户皆闭,又不知打从那里去了。当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个,挽着程宰道:众人已散,我与郎解衣睡罢。程宰私自想道:我这床上布衾草褥,怎么好与这样美人同睡的?举眼一看,只见枕衾帐褥,尽皆换过,锦绣珍奇,一些也不是旧时的了。程宰虽是有些惊惶,却已神嵬飞越,心里不知如何才好,只得一同解衣登床。美人卸了簪珥,徐徐解开,髻发绺辫,总绾起一窝丝来。那发又长又黑,光明可鉴。脱下里衣,肌肤莹洁,滑若凝𮌖,侧身相就。程宰汤美,遍体酥麻了。真个是:丰若有余,柔若无骨,云雨初交,流丹浃藉,若远若近,定转娇怯,俨如处子含苞初拆。
程宰客中荒凉,不意得了此味,真个搜飞天外,魄散九霄,实出望外,喜之如狂。美人也自爱着程宰枕上,对他与伳间花月之妖,飞走之怪,往往害人,所以世上说着便采惹人憎恶。我非此类,郎慎勿疑。我得与郎相遇,虽不之人,有益于郎,亦可使郎身体康健,资用丰足。倘有患难之处,亦可出小力周全,但不可漏泄风声。就是至亲如兄,亦慎勿使知道。能守吾戒,自今以后,便当恒奉枕席,不敢有废。若一有漏言,不要说我不能来,就有大祸临身,吾也救不得你了。慎之慎之!程宰闻言甚喜,合掌罚誓道:某本凡贱,误蒙真仙厚德,虽粉骨碎身,不能为报。既丞法旨,敢不铭心。倘违所言,九死无悔。誓毕,美人大喜,将手来勾着程宰之颈,说道:我不是仙人,实海神也。
与郎有夙缘甚久,故来相就耳。语话缠绵,恩爱万状。不觉邻鸡已报晓二次。美人揽衣起道:吾今去了,夜常复来,郎君自爱。说罢,又见昨夜东西坐的两个美人,与众侍女齐到床前,口禋多称贺喜夫人耶君。美人走下床来,就有捧家火的侍女,各将梳洗应用的物件伏侍。梳洗罢,仍带簪珥冠帔,一如昨夜光景。美人执着程宰之手,叮咛再四,不可泄漏,徘徊眷恋,不忍舍去。众女簇拥而行,尚回顾不止。人间夫妇,无此爱厚。程宰也下了床,穿了衣服,伫立细看,如痴似呆,欢喜依恋之态,不能自禁。转眼间,室中寂然,一无所见。看那门窗,还是昨日关得好好的。回头再看房内,但见土坑上铺一带荆筐,芦席中拖一条布被,欹颓墙角堆零星几块煤烟,坍塌地𬙎摆缺绽一行瓶瓘,浑如古庙无香火,一似牢房不洁清。
程宰恍然自失道:莫非是做梦么?定聩一想,想那饮食笑语,以及郊合之状,盟誓之言,历历有据,绝非是梦寐之境。肚禋叉喜又疑,顷刻间天已大明。程宰思量道: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,莫非夜来事体,他有些听得么?走到间壁,叫声:阿哥!程宋正在床上起来,看见了程宰,大惊道:你今日面上神彩异常,不似平目光景,甚么缘故?程宰心里踌躇道:莫非果有些甚么怪样?惹他们疑心?只得假意说道:我与你时乖运蹇,失张失志,落魄在此,归家无期,昨夜暴冷愁苦。的当不得,展转悲叹,一夜不曾合眼。阿哥必然听见的,有甚么好处?却说我神彩异常起来。程采道:我也苦冷,又想着家乡,通夕不寐,听你房巾静悄悄地不闻一些声响。我怪道你这样睡得熟,何曾有愁叹之声?
却说这个话。程宰见哥哥说了,晓得哥哥不曾听见夜来的事了,心中放下了,趷路等程松梳洗了,一同到铺里来。那铺里的人见了程宰,没一个不吃惊道: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这等光彩?程宷对兕弟笑道:我说么?程宰只做不晓得,不来接口,却心里也自觉神思清爽,肌肉润泽,比平日不仝,暗暗快活,惟恐他不再来了。是日频视晷影,恨不速移,刚才傍晚,就回到下处,托言腹痛,把门扃闭,静坐虔诉,等待消息。到得街鼓初动,房内忽然明亮起来,一如昨夜的光景。程宰顾盻间,但见一对香𬙎前导,美人已到,面前侍女止是数人,仪从之类稀少,连那傍坐的两个美人也不来了。美人见程宰嘿坐相厕,笑道:郎果有心如此,但须始终如一方好。即命侍女设馔进酒,欢谑笑谈,更比昨日熟分亲热了许多。
须臾,彻席就寝,侍女俱散。愿看床褥,并不曾见有人去铺设,又复锦绣重叠。程宰心忖道:床上虽然如此,地下尘埃秽污,且看是怎么样的。才一起念,只见满地多是锦裯铺衬,多家佣工。美人那知我心事来,遂把往年贸易,耗折了数千金,以致流落干此,告诉一遍,不胜嗟叹。美人又抚掌大笑道:正在欢会时,忽然想着这样俗事来何。乃不脱洒如此。虽然这是郎的本业,也不要怪你,我再教你看一个光景。说罢,金银满前,从地上直堆至屋梁边,不计其数。美人指着问程宰道:你可要么?程宰是个做摘人的,见了诺多金银,怎不动火,心热口馋,支手舞脚,却待要取。美人将箸去馔,惋内夹肉一块,掷程宰面上道: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?程宰道:此是他肉,怎粘得在吾面上?
美人指金银道:此亦是他物,岂可取为己有?若目前取了些,也无不可。只是非分之物,得了反要生祸。世人为取了不该得的东西,后来加陪丧去的,或连身子不保的,何止一人一事。我岂忍以此误你?你若要金银,你可自去经营,吾当掯点路径,暗暗助你,这便使得。程宰道:只这样也好了。其时是己卯初夏,有贩药材到辽东的,诸药多卖尽,独有黄柏、大黄两味卖不去,各剩下千来斤,此是贱物,所值不多。那卖药的见无入买,只思量丢下去了。美人对程宰道:你可去买了他的,有大利钱在祖头。程宰去问一问价钱,那卖的巴不得脱手,略得些毫无寸隙了。是夜,两人绸缪好合,愈加亲狎,依旧鸡鸣两度起来,梳妆而去。此后人定即来,鸡呜即去,率以为常,竟无虚夕。
每来必言语喧闹,音乐铿锵,兄房只隔层壁,到底影响不闻,也不知是何法术如此。自此情爱愈笃。程宰心里想要甚么物件,即刻就有,极其神速。
一日,偶思闽中鲜荔枝,即有带叶百余颗,香味珍美,颜色新鲜,恰像树直。才摘下的。又说:此味只有江南杨梅可以相匹。便有杨梅一枝坠于面前枝。上有二万余颗,甘美裹常,此时已是深冬,况此二物,皆不是北地所产,不知何自得来。
又一夕,谈及鹦鹉,程宰道:闻得说有白的,惜不曾见。才说罢,更有几只鹦鹉,飞舞将来,白的五色的多有。或诵佛经,或歌诗赋,多是中土官话。
一日,程宰在市上看见,大摘将宝石二颗来卖,名为硬红,色若桃花,犬似拇指,索价百金。程宰夜间与美人说起,十十啧啧,称为罕见。美人抚掌大笑道:郎如此眼光浅,真是夏虫不可语冰,我教新看着。说罢,异宝满室,珊瑚有高丈余,自𭾾珠有如鸡卵的,五色宝石有大如栲姥的,光艳夺目,不可正视。程宰左顾右盻,应接不暇,须臾之间,尽皆不见。程宰自思:我夜间无欲不遂,如此受用,日里仍是人就罢了。程宰深信美人之言,料必不差。身边积有佣工银十来两,尽数买了他的。归来搬到下处。哥子程采看见累垒堆堆,供多束西,却是两味草药。问知是十多两银子买的,大骂道:你敢失心风了!将了有用的银子,置这样无用的东西。虽然买得贱,这诺多,几时脱得手去,讨得本利到手,有这样失算的事。
谁知隔不多日,辽东疫疠盛作,二药各铺多卖缺了,一时价钱腾贵起来。程宰所有,多得了好价,卖得罄尽,共卖了五百余雨。程宷不知袖里,只说是兄弟偶然造化到类,做着了这一众生意,犬加欣美道:幸不可屡。二川惊1修倦作佛侥,今既有了本钱,该图些傍实的利息,不可造次了。程宰自有主意,只不说破。过了几日,有个荆州商人。贩彩段到辽东的,途中遭雨湿塺黔,多发了斑点,一疋也没有颜色完好的。荆摘月夜啼哭,惟恐卖不去,只要有提手,便可成交价钱,甚是将就。美人又对程宰道:这个又该做了。租宰罄将前日所得五百雨银子,买了他五百疋。荆商大喜而去。程屎见芍道:我说你福藻,前日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财,今日就倒宁了。这戏彩段全靠颜色,颜色好时,头二两二疋还有便宜。
而今斑斑点点,那个要他?这五百两不撩在水禋了。似此做生意,几能勾诤得好?曰回家。说罢大恸。众摘伙内知得这事,也右惜他的,也有笑他的。谁知时运到了,自然生出巧第。程宰顿放彩受。不上一月,江西宁王宸濠造反,杀了巡抚孙公,副使许公,谋要顺流而下,破安庆,取南京,僭宝位,东南一时震动。朝廷急调辽兵南讨,飞檄到来,急如星火,军中戎装旗帜之类,多要整齐,限在顷刻。这个边地上,那禋立地有这许多叚疋,一时间价钱腾贵起来,只买得有就是好,反不谕。程宰所买。这些斑斑点点的,尽多,得了三倍的好价钱。这一番除了本钱五百两,分外足足撰了千金。庚辰秋间,又有苏州摘人贩布三万疋到辽阳,陆续卖去,已有二万三四千疋了。剩下粗些的还有六千多疋。
忽然家信到来,母亲死了,急要奔丧回去。美人又对程宰道:这件事又该做了。程宰两番得利,心知灵验,急急去寻他讲价。那苏摘先卖去的,得利己多了,今止是余剩,况归心已急,只要一伙卖,便照原来价钱也罢。程宰遂把千金尽数买了他。这六千多疋回来,明年辛巳三月,实武宗皇帝驾崩,天下人多要戴着国丧。辽东远在塞外,地不产布,人人要件白衣,一时那讨得许多布来?一疋粗布就卖得七八钱银子。程宰这六千疋又卖了三四千两。如此事体,逢着便做,做来便希奇古怪,得利非常,记不得许多。四五年间,展转美了五七万两,此昔年所浙的,到多了几十倍了。正是:人弃我堪取,奇羸自可居。虽然神暗助,不得浪贪图。
且说众东起初,闻得江西宁王反时,人心危骇,流传讹言,纷纷不一。有的说在南京登基了,有的说兵过两淮了,有的说过了临清,到德州了。一日几番说话,也不知那句是真,那句是假。程宰心念家乡切近,颇意别阳卫叁,正溺槛尚友堂,不自安。私下问美人道:那反叛笑道:真天子自在湖湘之间,与他甚么相天,他自要讨死吃,故如此猖狂。不曰就擒,子不足为虑。此是七月下旬的说。再过月余,报到,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了解京。程宰见美人说天子在湖湘,恐怕江南又有战争之事,心中仍旧惧𢃭。再问美人,美人道:不妨不妨,国家庆祚灵长,天下方享太平之福,只在一二年了。后来之嘉靖,自湖广兴藩入继大统,海内安宁,忿如美人之言。到嘉靖附申年间,美人与程宰往来已是七载,两情缱绻,犹如一日。
程宰囊中幸已丰富,未免思念故乡起来。一夕对美人道:兼离家已二,丰饶已过所望,意欲暂与家兄归到乡里,一见妻子,便当即来。多不过一年之期,就好到此,永奉欢笑。不。知可否?美人听罢,不觉惊叹道:数年之好,止于此乎!郎宜自爱,勉图后福,我不得伏侍左右了。欷歔泣下,悲不自胜。程宰大骇道:某暂时归省,必当述来,以图后会,岂敢有负恩私?夫人乃说此断头话。美人哭道:太数当然,彼此做不得主。郎适发此言,便是数当永诀了。言犹未已。
前日初次来的东西二美人及诸侍女仪从之类,一时皆集,音乐兢奏,盛设酒筵。美人自起,酌酒相劝,追叙往时初会,与数年情爱,每说一句,哽唱难胜。程宰大声号恸,舟悔失言,恨不得将身投地,将头撞壁,两情依依,不能相舍。诸女前来禀白道:大数已终,法驾齐备,述请夫人登途,不必过伤了。美人执着程宰之手,一头垂泪,一头分付道:你有三太难,今将近了,时时宜自亟省,至期吾自来椬救过了,如此何必悲为?此后终身吉利,寿至九九,吾当在蓬莱三袅,等你来续前缘。你自宜居心清净,力行善事,以副吾望。吾与防跳槽你身虽隔远,你二举一动,吾必晓得。万一做了匆,以致堕落,犯了天条,吾也无可周全了。后会迢遥,勉之勉之!叮宁了又叮宁,何止十来番。
程宰此时神志俱丧,说不出一句话,只好唯唯应承,苏苏落泪而已。正是:世上万般哀苦事,作无非死别与生离。唯天长地久有时尽,此恨绵绵无限期。须臾,邻鸡群唱,侍女催促,诀别启行。美人还回头顾盻了三四番,方才寂然,一无所见。但有蟀蟋悲鸣,孤灯半灭,凄风萧飒,铁马玎珰,曙星东升,银河西转,顷刻之间,已如隔世。程宰不胜哀痛,望着空中,禁不住的号哭起来,才发得声。哥子程宷隔房早已听见,不像前番随你间壁,翻天覆地,总不知道的。哥子闻得兄弟哭声,慌忙起久来,问其缘故。程宰支吾道:无过是思想家乡,口里强说,声音,还是凄咽的。程宰道:一向流落,归去不得,今这几年来,生意做得着,手头饶裕,要归不难,为何反哭得这等悲切起来?
从来不曾见你如此,想必有甚伤心之事。休得瞒我!程宰被哥子说破,晓得瞒不在,只得把昔年遇合美人,夜夜的受用及生意所以做得着,以致丰富,皆出美人之助,从头至尾𫐠了一遍。程宷惊异不已,望空礼拜。明日与客摘伴里说了辽乐,犹如丧偶一般,与哥子商量收拾南归。其时有个叔父,在大问做卫经历,程宰有好几时不相见了,想道:今番归家,不知几时又到得北边。须趁此便打那边走一遭,看叔叔一看去,先打发行李资囊,付托哥子程采监押,从潞河下在船内,沿途等俟着他,他自己却顾了一个性口,繇京师出居庸关,到大同地方,见了叔父。一家骨肉,久别相聚,未免留连几日,不得动身。晚上睡去,梦见美人走来催促道:祸事到了,还不快走!程宰记得临别之言,慌忙向叔父告行。
叔父又留他饯别,直到将晚,方出得大同城门,时已夭黑。程宰道:总是前途赶不上多少路罢了,不如就在城外,且安宿了一晚。明日早行,睡到三鼓,梦中美人又来催道:快走,快走,大难就到,略迟脱不去不。程宰当时惊醒,不管天早天晚,骑了牲,只忙赶了四五里路,只听得砲声连响,回头看那城外时,火光烛天,照耀如同白日,元来是大同军变。且道如何是大同军变?大同参将贾鉴不给军士行粮,军士鼓噪,杀了贾鉴。巡抚都御史张文锦,出榜招安,方得平静。张文锦密访了几个为头的,要行正法,正差人出来擒拏军士,重番鼓噪起来,索性把张巡抚也杀了。据了大同谋反。朝廷要搜寻内外壮丁,一同叛逆,故此点了火把出城。凡是饭店经商,尽被拘刷了转去,收在伙内,无一得脱。
若是程宰迟了些个,一定也拏将去了。此是海神来救了第一遭大难了。
程宰得脱,兼程到了铦庸,夜宿关外,又梦见美人来催道:趁早过关,略迟一步,就有牢狱之灾了。程宰又惊将起来。店内同宿的多不曾起身,他独自一个,急到关前,挨门而进。行得数里,忽然宣府军门行将文书来,因为大同反乱,恐有奸细混入京师,凡是在大同来进关者,不是公差吏人,有官文照验在身者,尽收入监内,盘诘明白,方准释放。是夜与程宰同宿的人多,神留住下在狱中。后来有到半年方得放出的,也有染了病,竟死在狱中的。程宰若非文书未到之前,先走脱了,便乾净无事,也得耐烦,坐他五七月的监。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二漕的大难了。
程宰赶上了潞河船,只见了哥子,备述一路遇难,因梦中报信得脱之故,两人感念不已。
一路无话,已到了淮安府高邮湖中。忽然黑云密布,狂风怒号,水底老龙惊,半空猛虎啸。左掀右荡,浑如落在簸箕中;前𫏋后撷,宛似复起饭锅内。双枙折断,一舵飘零。等閒要见间王,立地须游水庥。正在危急之中,程宰忽闻异香满船,风势蝢息。须臾黑雾四散,中有彩云一片,正当船上。云中现出美人模样来,上半身毫发分明,下半身霞光拥蔽,不可细辨。程宰明知是海神又来救他,况且别过多时,不能厮见,悲感之极,涕泗交下,对着云中,只是磕头礼拜。美人也在云端举手答礼,容色恋恋,良久方隐。船上人多,不见些甚么,但见程宰与空中施礼之状,惊疑来问。程宰备说缘故如此,尽皆瞻仰。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三遵的大难,此后再不见聚衢凡。后来程宰年过六十,在南京遇着蔡林屋时容处只镀四十来岁的,可见是遇着异人无疑。
若依着美人蓬莱三岛之约,他口必登仙路也。但不知程宰无过是个经摘俗人,有何缘分,得有此一𬆣奇遇。说来也不信,却这事是实实有的,可见神仙鬼怪之事,秦必尽无。有诗为证:流落边开一俗摘,却逢神眷不寻常。宁知钟爱缘何许?谈二刻,拍案惊奇。卷之三十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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